周天柱
那是上世纪60年代末一个不寻常的中午,学校突然给我发来薄薄的一纸通知,告知7天后赴黔岭山区插队务农。当天半夜,待疲惫不堪的老父一回到家,我即把这一通知交到他的手里。他迅即戴上老花眼镜,仔细看完短短仅几行字的通知,沉思片刻,神情凝重地向我说道:你妈已把你的行李准备停当。沪黔相距遥远,我们彼此约法三章:一是没事不写信;二是紧急情况才打长途;三是母亲多病,他会照顾。父亲向来沉默寡言,这几句话想必早已再三考虑。
半个月后抵达生产队,正是农忙季节。既然行前与父约定没事不写信,就只顾起早摸黑播种、插秧,忙活不停。那日午间做饭时间,屋外倾盆大雨,大队刘会计光脚冲进知青点家门,张口喊道:“小柱子,你上海父亲来电,快去大队部接。”我猛地回想起离沪前父亲的约定:紧急情况才打长途,抬起腿就向大队部奔去,满脑袋尽想的是不妙的事。拿起听筒,传来的却是父亲亲切的声音:“天柱,你离家已两个来月,我和你妈想你啊。给你发了一封信,不知收到没有?”正在这时,邮递员老李暴雨中冲进大队部,匆匆递给我一封湿漉漉的家信。我忙告知父亲,“信刚收到”。“那你好好看看。我们曾定的约法三章,从现在起,前两章作废。为这事,我给你妈狠狠骂了一顿。”妈妈骂爸爸,此前从未发生过。
父亲平时给在外地工作的姐姐哥哥写信,简短到十几行字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,可这一回给我写这封信,竟厚厚的一大叠,一下子消耗了十多张信纸。而最感人的是,信里没有一句空洞说教,捧出的全是实打实、极其管用的干货。一二三四五,罗列梳理得清清楚楚。随手举个例子。来函针对插秧季整天人站在水田里,蚂蝗趴在腿上吸血,聪明地建议:这时万万不可用手一条一条去拉,太耗时间,同时拉蚂蝗很易一断两截,蚂蝗头部的一截断在腿里更要命,再要处理就麻烦了。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在蚂蝗缠绕大腿的另一面,用手使劲地拍打,使蚂蝗掉下来。按父亲信中传授的妙法一试,果然有效。本队的知青们再也不怕可恶的蚂蝗了。从这以后父亲的来函成了知青们关注的热点。
对此我颇感奇怪,沪黔相隔几千公里,老家又在大都市,老爸怎么会对山村情况这么熟悉?后来老妈告诉我:现父亲给你写信,耗时至少十来天。他与母亲分工合作。父亲供职的食品公司,有很多同事的孩子都去了云贵高原。由父亲倡议,决意土法整理一本插队知青生活手册,专门搜集对付处置农村工作、生活难事的金点子。由父亲执笔,一条一条梳理成册。而妈妈作为教师,在云贵有很多门下的新农民乐意为宝典增光添彩。从这以后,父亲八年如一日呕心沥血,巧妙地将大众家信中自愿提供的实用之策,一一列入疯抢的知青宝典,故在新近修订的周氏家谱中特为逝世已20年的父亲记上一大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