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海燕

夜色渐稠，从群星剧场走出，看见新宁广场上消夏的人们还三三两两在幽暗的灯光下转悠，四周高楼上灯火闪烁迷离，如悬浮在空中的另一条星河。恍惚感觉，我是一条远古彩陶盆里的鱼，游进了二十一世纪，游进了一座现代化的城池。在时光魔法师手中，一切都变幻不定，连那城北的丹崖也一会儿闪出一尊石佛，一会儿耸起一座赭色城堡，而那条穿城东去的湟水涛声依旧，还偶尔哼起彩陶古老的歌谣……

追随着那位手持陶罐的现代舞者，大幕徐徐开启，瞬间穿越时光隧道，我就站在了数千年前的湟水岸边，一幕幕远古先人的生活图景豁然眼前，我听见沉闷的虎啸，凄厉的鹰笛和狩猎的呼号，撼人魂魄，炙烤的焦辛、兽皮温暖的膻腥以及各种草木野果的清香萦绕、充溢鼻端……

这是一出以彩陶为载体、为轴心，以泥土与火焰为灵魂的舞蹈诗剧——《神农河湟·彩陶神韵》，诗意地再现河湟文明曙光初临时刻，讴歌古羌族群冲破鸿蒙、追逐梦想、创造新生活的照亮河湟星空、永不熄灭的精神燧火。

那位仪表端庄凝重的部族女首领，手持牛首图腾从山间走来，观摩一场盛大的庆典，不知是抵御外敌入侵班师凯旋，还是一场收获丰硕的围猎，那野性的呼唤，山呼水应，如虎啸鸣，如鹰唳号，惊天动地。我恍惚看见传说中的西王母或那位踞西海而牧的万帐女王德钦旺姆，还有那位带领先民走出混沌的神农，据说是他最早从泥土与火焰中发现了陶器。是新石器时期吧，那一定是先民至高无上的男神和女神。

其时，进入温润暖和的河湟谷地的先民，已经开始了定居生活，也许是来自泥土的馈赠，也许是来自火焰的启示，一团泥在一双手中成形，在一粒爝火中升华，照亮了远古历史幽暗的天空，也必将穿透时间坚硬厚重的壁垒，照进遥远的未来。

篝火在湟水波涛上跳跃，星星在墨蓝的天空里跳跃，杭育——杭育……一队披兽皮、着草裙的人临水踏歌起舞，被熊熊篝火投射进湟水的波心里。

不知什么时候，一只精美绝伦的舞蹈盆诞生在河湟谷地，曾盛放过湟水、星星、月亮、鱼儿、青蛙许多梦幻，走过了千年复千年，好似一朵巨大的赭红色莲花，开放在今夜一座舞台的中央。窑火通红，星光闪耀，莲花绽放，每一叶莲花瓣上是五位联手起舞的舞者。我曾在一篇写柳湾彩陶的随笔中写到过——

制作那个舞蹈盆的则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制陶工匠，那临水踏歌起舞的旋律回响至今，使人容易联想到柴可夫斯基的《天鹅湖》和湖边翩翩起舞的四只小天鹅，优美，轻盈，欢快，奔放。而舞蹈盆中的舞者是三组五人，学者说舞者臀部那物件是尾饰，可能与图腾崇拜有关。这是数千年前河湟先民歌舞的珍贵留影，神秘，浪漫，灵动，鲜活。

夜晚，鬣狗在远山嚎叫，湟水鱼在水中巡梭，晚霞映红了河流，河岸边一处处猩红的篝火升起来了，一些部落的人们围火烤吃食物，然后载歌载舞，直至篝火熄灭，银河低悬，人们陆续回到各自的巢穴里去了。而一个制陶的工匠望着远去的湟水，望着星空，刚才被篝火映照得热烈奔放的舞蹈仿佛还在眼前晃动……于是，不久后标志着彩陶文明的代表作舞蹈盆诞生了。它有着红黏土之胚胎，湟水之魂魄，古木火之丰采。一道古老文明之光，照亮了河湟谷地。

又一个夜晚，人们围坐在舞蹈盆前，你摸摸，他瞅瞅，欣喜地谈论着这件美丽精致的陶盆。注入盆中的清水，倒映着舞者，构成一幕水边起舞的生动画面，妙趣横生。有人晃动了一下陶盆，舞者有了欢快的动感，愈加栩栩如生，动人情肠。于是，一场娱神欢爱之舞翩然而起，像陶盆上点缀的蛙纹一样源源不断，预示着一个古老部族延绵不绝、穿越时间的旺盛生命力。

炮制了那个裸体人像壶的人，一定是个饱含情趣和奇思异想的先生，他是陶匠中的毕加索，一团泥在他手中阴阳交合，左右抟拢，诞生了一个神秘的器具，是对神秘生命的膜拜，还是一时兴起的大胆独创，直教数千年后的人们仍然兴奋不已，想入非非……

三四千年前的太阳照着制陶者们。河湟谷地，气候温润，草木茂盛，如果不是雨季，湟水清澈见底，野鸭逐波，裸鲤戏浪。他已经做好的许多陶坯在阳光下熠熠闪亮，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泥土的气息。现在，他们正在抟弄着陶泥，有时目光离开陶坯，看着远处几个抱着陶罐的女子走过。那是一个个长发及腰，皮肤闪亮，体态优美的女子。她们的鬓角插着一朵野菊花或龙胆花，她们的陶罐里盛着的也许是清凌凌的湟水，也许是青春骚动不羁的梦想……反正那是远古阳光下一个十分诱人的场景。制陶的艺人灵感勃发，一只只具有创世意义的舞蹈盆、裸体壶、蛙纹瓮……相继应运而生。这些陶罐在他们身后几千年，经历过风雨晦暗，山河板荡，又被二十一世纪同样的阳光再度照亮。

湟水在这座城市的北边依旧流淌，我听见黄土深处彩陶流响——湟水，湮过彩陶的双耳/隐约漂来，三千年前的蛙歌/一些被打破了，可能是汲水的姑娘和一声哎唷以及那个神秘时刻，都封进泥土/还有那么多生命之陶，在无边无际的暝暗里/在骷髅的眼洞前，开着沉思的花朵……

那是一朵朵劈啪作响舞动的火焰，那是一个个生命萌动的符号或居所。热烈曼妙的火之舞掀起了彩陶神韵的一个高潮。一只只滚烫的彩陶正在火焰中孕育、分娩、生长，繁衍千年。我总是隐约看见隐身于陶罐的火焰，为昏暗的夜投进一缕缕亮色，我总是听见那陶土的低吟从大地深处传来，带着先人温热的气息……

我不就是一只土陶吗！饮着这母乳一样的湟水，吃着黄土地上的五谷杂粮。我来自于土，最终回归于土。我也听见过火的启示，感知过泥土的智慧。我从星宇间寻找神的踪迹，从水波、蛙鸣里寻找生命的渊源，从一草一木里寻找敬畏……

投影幕布上是浩瀚星河，那位孤独冥想的舞者仰望着，一些彩陶化作醒目的符号，殷红的火，太阳鸟，蛙，月亮……融入璀璨星光，在历史的天空上熠熠闪耀。

湟水依然流淌。我从远古的陶盆里返还，跟着那位现代舞者。我蓦然发现在这座西部城市的星图里，彩陶，在舞蹈，在燃烧……